【风雨里的罂粟花】(8.4)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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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1-13

作者:銀鉤鐵畫
字数:15580
2020/01/13

(8.4)

  当我走进关着上官果果的那间羁押室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个《笑林广记》
中的故事:

  说某个寺庙里,供奉有儒释道三教的圣像:先是至圣先师孔子,次是佛祖释
迦牟尼,最后是太上老君老子。某天这寺庙里走进来一帮人:道士见了这塑像的
摆放位置,马上将老君移到中位;和尚见了,又将释迦牟尼移到中位;秀才见了,
又将孔子移到中位。各自搬得满头大汗,相互又打得不亦乐乎。

  三位圣人显灵见状,自相说道:「咱哥几个原本都是好好的,倒被这些小人
搬来搬去,搬坏了。」

  笑话内容跟我遇到的眼前事不见得多契合贴切,但也足以表达了我心中的某
些意思。近十几年来,国内如果有好事的评比一个「全国十大恶人」,我见过的、
认识的且能进这个榜里面的,「冷血孤狼」夏雪平算一个,这个副相衙内上官果
果也能算一个。

  诚如我亲眼所见,面前的这位上官公子,竟然是个长得极其白净的男人,昨
晚的一系列遭遇在他脸上烙下的还没结痂的伤痕,竟会让我多少有些心疼他细腻
的肌肤。

  这上官果果今年已经是二十八岁,且身为一个男人,皮肤看起来却竟然像是
用奶油打出来的,而再看看我,尤其是从九月份到现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风吹
日晒,来年过了生日我才二十二岁,但现在的我,脸颊上就已经开始爆干皮、红
肿发痒。

  同时,即便现在的他身陷囹圄,头发却丝毫不乱,虽然整个人用后背靠着墙、
坐在那张单人床上,看着眼前的不锈钢马桶怔怔发呆,但他的坐姿依然挺拔且沉
稳,显得规规矩矩,姿势看起来倒比办公室里的不少警察规矩又好看多了。

  「打扰了,上官公子。您怎么不吃东西呢?不合口味么?」

  我搬了把折叠椅走进拘留室,之后关门又坐在了门口,见到地上摆着的餐盘
里的食物——油条、豆浆、刚刚给他买的混味奶禄和羊角包——都完好无损地摆
在那里,我又收回了一些对他的趋于正向的态度认知。玩绝食,很可能是一种不
配合的表现。

  不过这也算是好的了,以我之前对他的那些传闻的了解,在见到他之前,我
可没觉得这人看上去会有如此的规矩。

  当然,我也不敢说他就是个风度翩翩的礼节公子;但倒也不像我预想的那种,
是个体态臃肿肥胖的、只会无能狂怒的官僚地主家傻坏儿子的模样,也并不是南
港电影里那些不可一世、动不动打砸狂怒的帮派败类或者无良军阀式的形象。

  上官果果转过头,眨着他那双明亮的无辜双眸看着我,抽动了一下他那似桃
花般的嘴唇,皱着一双剑眉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喝甜豆浆,油条也炸得过头了,
太腻;羊角包里的巧克力食用植脂末调的,有反式脂肪酸,奶禄里的奶油脂肪太
淡了。当然,我说这些不是表示我挑食,我知道在这种地方能给我这些,已经算
好的了……可我其实就是吃不下。」

  接着他又转过头,看着眼前的那只不锈钢马桶:「在这种地方,谁能吃得下?」

  「是因为环境不好啊,还是因为心虚吃不下?」我先这样故意说道,纵然这
家伙是心理学专业的洋硕士,我还是想试着率先压他一头。

  「我没出过国,但我可是听说,伊尔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每年可都会组
织去东欧、中南美洲和非洲贫困地区的冬令营跟夏令营,一般去的地方条件可都
不会特别的好,有些地方想找点净水都困难。咱们这羁押室的条件,跟他们那边
比,算得上星级待遇了吧?」

  上官果果看了看我,冷笑了一声,并没有搭话。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他和我
各自仿佛一个藏着些密谋、另一个默念着兵法的试探般的呼吸,就是突然增大起
来的暖风刮过风向板的呼啸。

  「吃不下,咱也不能浪费,对吧?您不喝甜豆浆,这个给我;您这么大个人
物,给个面子,面包和奶禄归你,不然我一大早就白特意买了。」说着,我端起
豆浆油条来——我这会儿可是真饿着呢。

  而上官果果听到了我说话时,故意强调的「一大早就白特意买了」这小段话,
眼睛总算立刻露出了些许光芒,接着他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自己头顶的监控镜
头,然后起身走到我面前,端起了饮料杯和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又
用着半警觉半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却仍不说话。

  ——我最担心的事情就在这。

  坊间总说,这个大员、那个老爷家的子女,都是一群只会骄奢淫逸、坐吃等
死的废物,并强调自己必然比对方天才许多;以前红党专政的时候如此,现在两
党和解之后还是一样。

  我虽然也清楚,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确实是不公平的,但从小可以得到更多
的、接受更好教育的、见到更广阔眼界的、不费力就调动更多资源脉络的人,怎
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智商为负的低能儿?

  进到这间拘留室之前我就说,我最担心就是这个上官衙内有脑子;就以刚才
这家伙的反应来看,他到底有多聪明我不敢说,但至少说他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
并且他警惕得很。

  想让他卸下心防,对我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您别这么紧张。局里都是自己人。」但我仍旧试着对着上官果果扬了扬下
巴,试着让他放松心态,「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何秋岩,负责上官公子您的这个
案子,今早刚通知的;同时,已经有人跟我打招呼了,吩咐我代他向您问好。」

  没承想,上官果果听到我最后面这句话之后,双手却放下了,脸上苍白眼神
犀利,什么都没多做,但他面前的空气却瞬间都像长起了一层刺:「谁跟你打招
呼了?」

  「上官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点慌,不知道是触动了他哪片逆
鳞;但还不至于乱,于是我又紧跟了一句,「这种事情,呵呵,还非得说得特别
明白么?」

  上官果果低下头,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就我所知道的,我们家老爷子,在
Y省可没半点枝叶。」

  「嗬,您替您家老爷子可谦虚了。Y省不少人,可排着队想去攀上官相爷这
棵大树呢。大早上,咱们省厅胡敬鲂胡副厅长跟我打的招呼。」我如实说道,接
着抬头盯着上官果果的反应。

  上官果果却开怀地笑了三声,又警惕地抬起头:「哈哈哈,就他?」

  ——我就猜,只提胡敬鲂的名字一点都不好使,否则,这上官果果从被转送
到咱们市局来就不用这么绷着了;何况胡敬鲂跟他们上官家族关系如果够紧密,
直接安排上官果果去省厅好不好,省厅又不是没地方让人待。

  ——当然,像沈量才预想的那种单纯的、如假包换的打溜须拍马屁可能还凑
合。

  我低头笑了下,用油条蘸着豆浆吃了一口:「我话还没说完呢,公子:咱F
市有一闻人大亨,叫张霁隆的,您可认识?」

  「听说过。」上官果果想了想,总算是又拿起手里的热饮料呷了一口。

  「这个张霁隆是我大哥。他有个情人,名叫杨昭兰,跟冷氏集团的总裁是不
一般的交情——下面的事情,上官兄还需要我往下细说么?」遇到这种事情这种
时候,我就只能往张霁隆的身上编,即便他没给我打电话,但我却也能把事情说
得有鼻子有眼的。

  不过也真是奇了怪了,出事的是红党的人,死的人里头其中一个还是他隆达
集团聘请的法务部总监,可到现在,张霁隆竟然还能依旧一声不吭;若不是就在
刚刚进到羁押室之前,我正好看到韩橙的朋友圈里,晒了一张张霁隆穿着她新买
的Banana Republic毛呢风衣的照片,弄得我都有点怀疑张霁隆是不是也遭遇到什
么不测了。

  上官果果想了想,又把手中的热饮料放下,但几秒钟后却又拿起了羊角包吃
了起来:「那到底是我姑姑从冷姐的渠道找上的F市这边,还是这个杨昭兰的父
亲、贵省杨省长托那个张霁隆吩咐的你呢?」

  紧跟着,上官果果又冷冷一笑,不屑道,「可千万别告诉我真是杨君实要你
们这些警察照顾我。杨君实为人倒是挺世故的,待人接物向来若即若离又不偏不
倚,可他几十年前在首都干部学校进修的时候,是给易瑞明当学生的。自古以来,
弟子门生的情谊,远远大过一群人的面子。他杨君实跟我们家老爷子根本不是一
卦的,算不到一块儿去。」

  看来网上传说的易瑞明元首跟上官立雄不和的传闻,基本上是真的。

  只是再往下的事情,我没兴趣听、也不敢听,看样子上官衙内也没兴趣说。
不过貌似杨君实的名字,对我来说此时此刻确实要更有用得多。

  于是我脑筋一转,立刻说道:「具体是谁让我大哥找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您说的关于元首跟相爷之间的事情,说实话,以我这么个小刑警的身份和见识,
我也听不懂。只是您想,以您的身份,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尤其
还是在我们F市出的事,咱不聊首都乃至全国,只聊我们Y省:上官公子,您说说,
谁会高兴、谁会揪心?说破了天,杨省长在我们这儿是头把交椅、封疆大吏,但
跟您家上官相爷比,根本不是个儿;说到底,杨省长跟您家相爷,毕竟都是红党
的同志,总不能让蓝党那帮人、跟Y省这帮地头蛇看笑话吧?您说呢?」

  上官果果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我寻思着他总该松了一口气了。没想到他
竟然又把纸杯放下了……

  我心想,这下坏了,我是不是用错招数了?

  而就在这时候,上官果果却突然别过身子去,把脸扭到了墙角那边,身子还
一抽一抽的——我惶然以为,他是在笑我;过了差不多十五秒,我才反应过来,
这家伙竟然背过身去哭了。

  「您怎么了?」深吸一口气之后,我又恢复了气定神闲。

  「呜呜啊……呼……我必然是又给我们家老爷子丢人了!」上官果果抽着鼻
子呜咽道,但同时,他又转过脸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看着我,然后又拿起了餐
盘里的纸巾收拾着自己的脸。

  「现在……呵……外面的报纸、电视、广播还有网上的新闻,肯定都是我今
天这档子事情吧?尤其是全国各地都在地方大选的时候……呜……呼……他们那
帮人……唉……更有得新闻报了!」

  看他的纸巾不够,我又给他身边放上了一包面巾纸:「正是。要不然,怎么
会有这么多人跟着你着急呢?」

  上官果果擤干净了鼻涕、擦干了眼泪,顺手把废纸团丢进了面前的马桶里,
但他的脸上依旧满是惆怅。

  他闭上了眼睛,接着不停地叹着气:「唉……这外人,都觉着我成天花天酒
地、无所事事而只会享受……呵……可他们哪知道,我从小受到的,是多么严厉
的家教呢?从小我父母就专门请了部队里的人来用军事化方式训练我、管教我,
我爷爷更是希望把他年轻时候在旧时代受过的苦、让我经历一遍,美其名曰『薪
火相传』……唉……再后来,我就去了国外念大学,远离父母、远离人人都盯着
自己的国内,再面对海外的那个花花世界,我一下子就成了被突然放进森林里的
囚鸟,不知道该怎么撒欢了……是,我那些年,的确干过不少没边儿的、不着调
的事情……结果从那以后,呵呵,人人就都以为我是个坏人,人人都以为,上官
果果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十恶不赦的家伙……」

  说着,上官果果还懊悔地摇了摇头,并苦笑了一阵。

  「您别这么说,至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相信那些传言、不会认为,
上官公子您十恶不赦。」思忖片刻后,我依照我内心的想法,说了一句我自认为
最妥帖的话。

  「还有谁呢?」上官果果再次抬起头看了看我。

  「当然是您家上官相爷。」我答道。

  「呵呵,算了吧……我们家老爷子,早对我失望透顶了!当然,我也明白,
就我之前闹出来的那些事情,确实给我们家老爷子在官场上掣肘不少,我也确实
没少给他丢人……呼……要不是因为我,我们家老爷子,早就能跟姓易的分庭抗
礼了。」

  「您家相爷如果真的对您失望透顶,那今天就不会有人来跟我打招呼,让我
问候您了。」我对上官果果说道。

  上官果果低头沉吟片刻,又抬起头看了看我,接着拿着那半个羊角包继续吃
了起来:「说吧,我该怎么做才能配合你呢?」

  「您不是配合我,是您得赏光配合一下杨君实省长。如果您听说过杨省长的
为人,主动了解过他,您应该清楚,杨君实省长是个极其注重体面、是个爱惜羽
毛的人。有些事情,不能省略,该走的过场必须得走,您该告诉我的也必须的告
诉我——这也是早上我大哥张霁隆跟我联系的时候,特地嘱咐我让我务必劝您的,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得知情,才能把事情帮到彻底;否则,这Y省这么
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很多事情故意遮着,反倒是没办法过得去。」

  上官衙内惆怅地想了想,同意地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我也是真倒霉!
两件最晦气的事情,全他妈让我遇到了……」

  「那就请您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看样子,上官果果
倒是对我说的话相信了,所以我才敢进一步开这个口。

  「那我有个请求……两个请求,可以吗?」

  「只要不违反警察守则和其他法律的,我能帮的尽量帮。」

  这个时候在我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哆嗦了一下:即使他提的要求不违法、
不违反守则,万一他提出一些诸如要吃参燕鲍翅、要喝拉菲芝华士、要摆个电视
看花花公子成人台、再找个按摩小妹、陪酒女郎之类的忙,这得该让我上哪去弄
呢。

  上官果果却一直面色阴郁地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稍作思考后说道:「嗨……
我估计,我们家的律师应该正在来F市的飞机上。请何警官帮个忙,告诉我们家
的律师,我不想见他。」

  这个要求,真心让我诧异。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之前在我跟着夏雪平刚抓到
那个退伍特种兵周正续的时候,明明一个把不少警察用手雷炸伤的周正续都还嚷
着要见律师;可这上官果果却提出不见律师,他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公子,您不见律师?您可知道么,现在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对您非常
的不利,您正面对着两项谋杀罪名指控:一个是那位兰信飞先生,另一个,就是
您的女友顾绍仪。」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想见律师。」上官果果抬起头,眼神忧郁地看着我,
「我是清白的,我没有罪。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都对F市本地的各位警官很配合
的原因。何警官,您说您能帮我,我非常感谢。」

  「根据国家法律,您是有权利跟律师见面谈话的,我们警方也不会进行干涉,
而且这是也算是必要的法律程序……」

  说到这,我才突然害怕起来,这上官公子可别是拿见律师这件事来对我进行
反向试探,因此我来不及咽唾沫,赶紧找补道:「少了这一环节,倘若被外头的
人看出来有漏洞,我和那些跟我打过招呼的人,可都不好办。」

  「但我就是不想见……」上官果果又想了想,道,「你就跟来人说,我不太
想丢老爷子的脸,我想自己先反省反省;老爷子给我这个不肖子擦屁股的事情,
做得已经够多了。这些话如果传了出去,应该不会让其他对杨先生有心的人做什
么文章……而且我暂时也真没脸见任何我们家的人,我不想让父亲这时候再被人
找小鞋穿。」

  听罢,我只好点了点头。他说的话倒是合情合理,只是上官果果的为人,也
确实开始令我对他改观更多。

  「那第二个要求呢?」

  「哈哈,实在不好意思,我有点『这个』的习惯,」说着,上官果果横着举
起是指和中指,摆成剪刀的姿势,对我问道,「请问何警官,您这边有么?」

  「有是有,但是警局里的规矩,羁押室里不能抽烟。」

  「哦……」

  「不过对您,可以例外。」

  我直接拿出了那包邵剑英送给我的香烟来,递给了他一根,又拿出打火机帮
他点上,但同时我又怕他搞什么幺蛾子,直接把打火机放进了自己的西装里怀口
袋里,跟录音笔放在了一起,并扣紧了口袋的扣子。

  上官果果似乎并不在乎我的举动,他倒是被香烟烟身上的商标跟那串字母吸
引了,他抽了两口,好奇地问道:「这是秘鲁的香烟么?」

  「上官公子果然懂行。是秘鲁的香烟,是个挺小众的牌子,叫……叫什么……」

  「『Luju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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