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侧畔】卷二(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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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2-28

              第八章 延谷县城

  西南地界,延州兴盛府延谷县。

  晌午时分,城门口人迹寥寥,一个破衣老农牵着牛车缓缓行来。

  牛车木轮吱呀作响,上面摆着两个年久竹筐,里面装满各色蔬菜果实等物。

  行过正门大街一座高大牌楼,老农转头看了眼牌楼两旁的深宅大院和高大院
门,轻轻摇了摇头,牵着牛车转进一边深巷。

  巷子尽头,一道角门半开,一个中年胖子正站在台阶之上,与两个农户争辩。

  「刘管家,上月山上发了大水,菜地被冲得稀烂,便只有这些收成,您和夫
人说说,通融通融我们这些庄户人家……」宋洪伟身心佝偻气色萎黄,低三下四
求着那中年胖子。

  被叫做刘管家的中年胖子一身黑色常服打扮,面庞浑圆,身体亦是浑圆,只
是个子不矮,显得颇为壮硕,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瞥了那老农一眼,掏着耳
朵怪声道:「往年夫人当家,你们交多少租子,睁只眼闭只眼便过去了,如今却
不同,少夫人现当着家!发大水?怎么只你家地里发水,你看丁老实那牛车上满
满登登的蔬菜瓜果,他家地里如何不发水?」

  那宋洪伟转头看了眼牵牛老农,无奈说道:「丁老实家田地在高岗上,洪水
自然冲他不到,况且他家地多些,我们又如何比得?」

  旁边那农户年纪轻些,也附和道:「还要烦劳管家大哥多和少夫人分说一二,
今年所欠佃租,来年自然补齐,只是山洪来得太急了些,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拮据……


  「二牛我可明白说与你听,少夫人是眼里难容沙子的,不是我心慈面软,一
直说你们好话,今年佃租岂会只长三成?你们且去打听打听,周边谁家佃租不是
五成七成的往上涨?就这你们还拿这些烂菜烂瓜糊弄!佃钱自然无法减免,这些
瓜菜暂且留下,待我与少夫人分说过后再行定夺,你们且先回去吧!」

  「刘管家!刘管家!」宋洪伟一把拉住刘管家,低声说道:「小老儿早先也
给您家里送过几筐瓜菜,这佃租您可要帮忙想想办法……」

  刘管家恶狠狠瞪了老农一眼,低声喝骂道:「一些破烂瓜果青菜值个什么?
该当在这里说?你待怎的?收了你的瓜菜,还要卖身与你不成?我可告诉你,佃
租短一分都不成,少夫人可不如老夫人好说话,别说我为难你们,有本事见少夫
人说去!」

  宋洪伟惧他淫威,吓得差点坐在地上,闻言惊愕惧怕,他一个农户,如何见
得少夫人?

  旁边那年轻农户倒是不怕,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塞到刘管家手上,谄
媚笑道:「管家大哥平常忙碌,这是一番心意,多去买些好酒喝喝解乏……」

  刘管家嘴角泛起一丝笑容,随即正色道:「这却是做什么!做什么嘛!」

  一边说着一边扯过钱袋塞进袋子里,这才说道:「你家人口多些,自然吃穿
用度拮据,今年佃租,涨的那份暂且记下,该交的却不能少,可记得了?」

  「记得,记得!谢过管家!」

  两个农户一喜一悲先后走了,刘管家这才和丁老实说道:「怎的这么没有眼
色?看我这边有人还来送菜,怕人看不见么?」

  丁老实憨厚一笑,「不是你让送到宅子后门这里来的么?」

  「休得聒噪,且先卸车,一会儿送到厨下一筐,剩下两筐,送去我家!」刘
管家扫了眼牛车上的筐子,责备道:「说了许多次,弄个麻布盖着些,这般明目
张胆,让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丁老实无奈道:「本来有快竹席,昨日刮风吹跑了……」

  「行了行了!方才少夫人唤我议事,你快卸了东西赶紧走吧!」刘管家不耐
挥手,不再搭理丁老实,转身进了角门。

  穿过后院,转过一扇月亮门,来到前院正堂门口边上,进门之前,刘管家仔
细收拾了一下身上,这才收敛倨傲神态,躬身弯腰小步进去。

  正堂房门大开,入眼所见便是六张雕花榆木太师椅,中堂挂着一幅水墨山水,
上面匾额写着「怀净堂」三个大字,主位椅上,一个白衣女子手持黑檀狼毫小笔,
正在纸上写写画画,身后站着一个绿衣丫鬟,正在为女子捶背。

  女子一身白色轻罗纱裙,外面罩着一件莹白直帔,一头乌黑秀发精致梳成随
云髻,上面别着一只翡翠簪子,两耳吊着一对儿金丝月牙坠儿,随着写字轻轻摇
动;两道弯眉纤细轻轻皱起,双眼两泓清泉一般闪亮,琼鼻高耸微泛粉红,红唇
一点,精致可人。

  女子面容姣好,绝美之中透着丝丝缕缕淡漠神情,仿佛广寒仙子临世一般,
颇有拒人千里疏冷之感,她手中执笔字写得极稳,一双玉手莹白如玉,指尖蔻丹
已然剥落,残留一二相衬,却更显素手白皙娇嫩。

  低眉顺目扫了眼案上账本,刘姓管家腰弯得更低了些,恭谨道:「少夫人,
您找小的?」

  「权叔,我这几日对了些往年账目,有些不明地方,想和你请教。」女子语
调轻柔,唇齿间有股天生的软糯和娇柔,听来让人昏昏欲睡。

  刘权却不敢睡,低眉顺目答道:「少夫人您请问。」

  「我看这三年开支用度,一年比着一年增加。前年我和少爷大婚,开支不少,
用了一百二十余两银子。去年……去年朝廷敕封旌表准备典礼,用了一百七十余
两,这些都是权叔您经手的,具体细目,待我详细看过后再说,」女子随手翻着
眼前账簿,比对着自己写下的记录轻轻说道:「但有一样,前年胭脂水粉便花了
十九两,去年则花去二十八两,婆母小姑房里胭脂水粉我都看过,莫说不值此价,
便即值了,量也是不对的……」

  「少夫人嫁到府里来,您和彩衣的日常用度,也都是算在这里的……」刘权
只觉背后冷汗直流,身子都有些软了。

  「那就更不对了,我和彩衣来到府里,多些日用花销倒也正常,为何算在胭
脂水粉里面?况且我随身嫁妆也算丰足,日常用度都是自给,怎的多出这许多?」
女子转头问自己侍女,动作之间耳坠摇荡,说不出的精致好看,「彩衣,你平常
可曾向刘管家要过银钱?」

  彩衣年岁不大,头上梳着双丫髻,闻言骄傲挺胸道:「不曾要过!」

  女子转头看了眼刘权,继续说道:「单这一项,就多出九两银钱,莫说我们
主仆不用府里银钱,即便用了,却也用不到这许多,尤其去年以来,婆母心伤过
度,每日以泪洗面,何曾用过胭脂水粉?今年不过半年光景,已经用去二十五两,
这却更是不对……」

  「这……这几年胭脂水粉涨价也是……也是有的……」一粒豆大汗珠顺着鬓
角淌下,刘权懵然不觉,只是头垂得更低了些。

  「我着彩衣去问过云宝斋,这两年间,胭脂水粉确实涨了些,但不过从五钱
七涨到六钱,涨价尚不及一成……」女子深深看了眼刘权,继续说道:「这还单
只胭脂水粉一项,其余诸如米面油盐、仆役薪水、房屋修整等等,我且细细算着,
这几天再烦劳权叔过来对账……」

  不等刘权答话,后院传来阵阵轻咳,女子连忙起身迎到门前,却见门口走出
两个女子来。

  其中一个年岁稍长,一身银灰色居家常服,面容苍白如纸,神色憔悴不堪,
面上不着粉黛,任旁边年轻女子搀着,不时轻轻咳嗽,显然身体有恙。

  她面色萎靡,却依旧可见旧日美貌,眉毛微乱线条却是极美,双目无神却也
形状曼妙,唇瓣微白,若染上唇脂,定然亦是极美,尤其她病体欠安,憔悴中一
抹淡淡成熟风韵犹自遮掩不住,举手投足间尚有说不尽的体态风流。

  在她身边,那个年轻女子一身天蓝色罗裙,相貌同样精致,尤其面皮白里透
红,脸上淡淡红妆,头上梳着丱发,面容与那年长女子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下颌
略短、脸儿略圆了些。

  「娘,您怎么出来了?早晨天凉,莫被风吹着了!」白衣女子上前扶住那病
容女子,语中满是关切。

  病容女子任她扶着,笑着拍拍白衣女子玉手,走到上首椅子坐下,这才说道:
「刘权啊,这几日云儿替我管着家中账目,你可要多帮着她些,免得她年纪轻轻
弄出了差错……」

  刘权赶忙拱手道:「夫人言重了,少夫人天资聪慧,于账目颇有天分,小的
配合便是,断不会出错的……」

  「这便是了,你是府里老人,这里里外外一应事宜,还得你平常多费些心思,」
病容女子并不年老,饶是神色憔悴,依旧难掩眉间风华,只是下人们叫惯了,她
也便安之若素,微笑说道:「你且去忙,我们婆媳再说说闲话……」

  「是。」刘权答应一声后退出门,一直走到后院,才觉出身后微凉,显然已
是出汗湿透了。

  正堂之内,病容女子待刘权去远,这才小声对那年轻女子说道:「你这孩子
年轻气盛,怎可如此咄咄相逼?」

  白衣女子气愤说道:「他这几年吃里扒外,家底都快被他掏空了,再不管教
一番,以后不得翻上天去?」

  「你且听为娘与你细说,」病容女子无奈说道:「刘权昔年是和老爷一起长
大的伴当,老爷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总要有他这般一个人忙里忙
外才行,若泉安还在……」

  说起儿子,病容女子不禁悲从中来,眼眶湿润,抽泣说道:「泉安一去,留
下你我婆媳二人,将来泉灵出嫁,偌大家业谁来支撑,你可想过?」

  「娘,您别难过了,不是您自己说的,泉安只是战场失踪,不见得真的……」
洛行云话说一半便止住话头。

  「朝廷已然旌表,即便未死,怕也难以回来了,为娘一直不让你和灵儿服孝,
是为娘执拗了……」病容女子无奈摇头,「为娘有心让你改嫁,只是族中不允,
却苦了你了……」

  洛行云轻轻摇头,她心思灵动,自然知道婆婆应白雪何意,便摇头一笑道:
「媳妇既已嫁入陈家,自然应当守贞如一,岂可另嫁他人?婆母您怜惜行云,行
云却不是寡廉鲜耻之人,即便族中允许,行云也不愿改嫁……」

  应白雪摇头难过道:「你与泉安不过一日夫妻,为此便要搭上大好青春,实
在是于你不公,为娘守寡多年,自知其中滋味,让你重走此路,着实于心不忍啊!」

  洛行云摇头苦笑:「命数罢了,云儿认命。」

  母女婆媳三人一时无言,悲伤气氛弥漫开来。

  洛行云三年前出嫁陈泉安,新婚第二日,丈夫便受征戍边,随后杳无音信,
直到去年朝廷旌表阵亡将士,才知亲夫亡故,她也成了寡妇。

  婆母应白雪同样命苦,守寡多年将一双儿女养大成人,眼见生活刚有转机,
便又经受丧子之痛,去岁至今每日以泪洗面,身体每况愈下,长久如此下去,怕
是早晚香消玉殒。

  小姑陈泉灵年方十六,早年许下人家,如今兄长阵亡,夫家也毁了婚约,如
今家道中落,怕是愈加难以婚配了。

  家中一应账目平常一直是应白雪管着,只是她本来久在病中精力有限,又心
有顾虑不敢过于苛责管家刘权,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锱铢必较,今日也
是听闻儿媳与刘权堂前对峙,这才带病出来居中说和,免得矛盾激化,两边为难。

  洛行云自然知道婆母意思,便要说话打个圆场,先将婆母送回房去再说,却
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吵闹,声音不远,显然就在府门之外。

  「彩衣,你且去看看外面何故吵闹!」见婆母看来,洛行云转头吩咐丫鬟彩
衣,命她出去看个究竟。

  彩衣一溜小跑来到门口,拉开角门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门口不远处围了一群
人,叽叽喳喳吵嚷不停。

  「……这孩子也是,怎能如此莽撞?还撞到牛车上了!」

  「可不怪这孩子,那牛发了性子跑得快了,又从巷子里出来,直接将孩子撞
倒了!」

  「可怜见儿的,看这孩子衣服破的……」

  「看着倒不像要饭行乞的,不知是哪家孩子走丢了……」

  「可不见得,他只是梳着孩童发髻,长得却是不小,若是披了头发,说是大
人倒也不差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人群中间一个壮硕少年躺在当地,双目紧闭,唇瓣
苍白,浑身颤抖不停,丁老实蹲在旁边,双手抱胸,显然也是吓坏了。

  「散开散开!什么热闹值得这般聚着!」管家刘权分开人群,随即看到竟是
丁老实,他吓得心头一突,心说少夫人刚找过我麻烦,你个龟儿子就弄这么一出,
生怕旁人不知道我私吞了府里东西不成?

  彩衣看刘管家出来了,这才赶忙跑回府里,将所见所闻说了。

  应白雪闻言道:「既是自家农户牛车撞人,那便告诉刘权赶紧抬进府里救人,
切莫伤了性命!」

  彩衣答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又来到府门外,却见刘权吆喝几个仆役帮着丁老
实将那强壮少年抬上牛车正要拉走,她赶忙上前,转述了夫人吩咐。

  刘权暗叫一声「苦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若是少夫人吩咐他还有计策应
付,夫人说话,他却是丝毫不敢违逆,赶忙吆喝众人将少年抬起送进角门放到门
房之中,又安排了人去请郎中过来诊治。

  不大一会儿,郎中过来号脉,定了病情,开了几副汤药,刘权跟着忙活着,
早将丁老实打发走了,心中暗忖,夫人不问那是最好,问了就说丁老实来送菜,
牛车发疯惊了行人,断断不能让人知道他中饱私囊。

  一直忙到晚间,夫人也并未遣人来问,他这才放下心来。

  夫人自幼习武,小少爷一身武艺功夫便是她亲自教授的,便连老爷生前都对
她敬畏三分,刘权心中也怕夫人发起狠来给他一剑戳个对穿。

  本来少爷长大成人之后,他渐渐收敛了贪占手段,只得些蝇头小利,盼着少
爷将来出人头地后,他能跟着鸡犬升天,谁料少爷受征戍边,最后竟然战死了!

  眼见一切成了黄汤泡影,他就又动了贪占挪用之心,一年多来变本加厉,仗
着他是陈家旧人,又是远房宗亲,手段越来越直接,金额也是越来越大。

  他心中唯一忌惮便是夫人的三尺宝剑,如今夫人病体欠安、形销骨立,怕是
寿元将近,那份忌惮之心已然所剩无几,不过积威尚在,不敢过于表现而已。

  刘权心中还有一个隐秘心思,少夫人花儿一样的尤物,却和少爷只做了一夜
夫妻,想来便即尚如处子一般,而那泉灵小姐,自幼喜欢诗词歌舞,身上并无武
艺,只待夫人一去,他便可将这姑嫂收入房里,将这偌大陈家做个外室,到时财
色皆入他手,岂不美哉?

  他端坐门房之中,就着一盘花生和猪头肉,喝着一瓶十年陈酿老酒,想到少
夫人秀美姿色和泉灵小姐清纯模样,不由心中火热。

  「娘……你在哪里……」床上那倒霉少年突然出声,将他吓得差点摔到地上。


  [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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