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云罗】第十集 寒梦横江 第五章 其势若何 远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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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20

作者:林笑天
字数:15012
2020/03/20

第五章 其势若何 远山之巅

  大冷的寒冬,雾气特别深重,一个月里倒有十来天早上起来都是雾气弥漫,
更别说波涛滚滚的葬天江。

  紫陵城的江面已濒临入海,平日水天一线难以看清边界,雾锁横江之后在江
边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闻涛涛江水隆隆之声。

  张圣杰轻装便服,除了一顶紫金冲天冠与明黄外袍上袖的九条五爪金龙之外,
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位万乘之尊。收回凝望滔滔江水的目光,他才向面前双手反绑
跪于地下的一人微微一笑。

  昨日朝堂上争执异常地激烈,不仅是燕国又来了国书,措辞严厉,令朝中一
些大臣诚惶诚恐,生怕燕国兵临城下有灭国之祸。盛国已有多年没有战事,在中
原大地战火纷飞之时像是一派世外桃源。诗礼传家,歌舞升平,不少朝臣们已经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提起如狼似虎的燕国骁骑,他们都会勃然变色,面白如纸。

  张圣杰高坐龙椅垂望殿堂,有言不可轻举妄动的,有言国体不可受辱的,争
执不休,各具因由,只是今日的声音特别大。那些保守的大臣们往常都是和气的,
彬彬有礼的,当时却格外地粗声粗气,掩饰不住那股……嚣张?

  皇弟张圣石也在大殿里,自己座下的龙椅本是他的囊中之物,临了却被一道
密旨给夺了去,他哪里会开心?哪里会甘心?他在,所以那些大臣连胆气都壮了
许多,还中气十足起来……当然了,光靠着张圣石分量可不够,燕国的国书才是
底气所在。

  盛国的皇位,没有燕国的首肯怎能坐得安稳?这事儿都延续了多少代,多少
年,简直快成了盛国的一项传统。而燕国每次来使臣,盛国又有哪一次不是像个
节日?

  张圣杰拒绝燕皇的旨意,扣押燕国的大臣,燕皇十分地不满。他一样新登基
不久,正想着具世间之大气,赋宇内之万新,区区附庸的盛国居然当众打了他的
脸?

  很多大臣们都确信,若不是刚刚与草马黑胡大战一场,燕国的铁骑已经兵临
城下,面对羸弱的盛国,燕军骁骑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入紫陵城!这一回燕国不
断发来国书,是燕国正在休养生息,也是新皇的好生之德而已。

  而这个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一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已足够。张圣杰一次又一次
地触怒燕皇,将整个盛国悬于风口浪尖,紫陵城外的波涛排空,像是对这位招致
灭国之祸的昏君发出愤怒的嘶吼。唯一的希望,便是在燕皇的怒火彻底爆发之前,
一一满足他的愿望,或许能够平息他的怒火,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张圣杰就这样看着,听着,从国书抵达至今,不发一言。只要是两国相争,
就有人妄想着在战争爆发之前结束战争,结局当然没有好的。从古至今,再到以
后,退缩从来不是出路。等退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敌国会毫不犹豫,也一
点都不客气地抢走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再补上一脚将你踹下万丈深渊。

  谁不喜欢这样的对手呢?因为怯懦与眼前一点点安逸而畏缩,刻意麻痹自己,
还有反抗之力时不敢奋起,等到了悬崖边上,已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力和余地了。
当然了,这帮大臣的考量也没有错,他们大可以临阵倒戈投效敌国,今后继续过
他们的太平日子,当他们的豪族。至于国家姓张还是姓栾,于他们而言没有干系。

  所以张圣杰当然没有听他们的,只是摆了摆手道:「吴征身份存疑,近来又
下落不明,改日再说吧。至于孙贤志辱朕,辱盛国,诸位爱卿是没看见呢,还是
以为朕在空口胡言呢?」

  「陛下明鉴。有道是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且孙大人是盛国多年老友,与先皇
一贯相投。今后两国之间互通有无,也需多赖孙大人多方奔走。请陛下三思。」
张圣石见皇兄说话,群臣噤声,他早已对此事深思熟虑,自有一番说辞,遂先抛
了出来试探一二。

  「朕没说要斩他呀?好端端的要他的人头干嘛?何况新年将至,万象更新,
见血光不吉。这样吧,明日带孙大人往江边,朕亲自送他回国便是。」

  谁都没想到张圣杰这一回这么干脆,愕然中他已双手后背,退朝离去。没有
得意,也没有不满,好像什么事都和他无关,难以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早朝未开的时辰,张圣杰便轻车简从离了皇城,一辆龙辇,八匹骏马,随从
也只五十人而已。在天牢里提了孙贤志,也不松绑,就这么押着他一路来到葬天
江边,此刻天地间不见星月,还一片漆黑。

  直到旭日东升,浓雾里远远看见一团红彤彤的圆珠,张圣杰才朝孙贤志一笑
道:「孙大人受苦了。」

  双手被反绑,此刻已刺痛得近乎麻木。被关在天牢里数月时光,也是此前从
未吃过的苦头。眼见江水滔滔,孙贤志已全然摸不透张圣杰,不知道这个在长安
城里只知饮宴作乐的皇帝还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眼下他绝对不敢触怒张圣杰,
垂头低声道:「老夫自问多年来为两国邦交尽心尽力,望陛下惦念老夫多年辛苦,
万望开恩。」

  「嗯。」张圣杰点了点头,远眺的目光似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迷茫道:
「说起来是的,孙大人是上国天使,架子说不上太大,行事也有分寸。要是换了
旁人,还不定在盛国如何作威作福呢……」

  「皇命难违。」

  「嗯。」张圣杰又点了点头,目光渐渐清明而犀利,道:「的确皇命难违,
孙大人秉承着皇命,在紫陵城里欺压朕的父皇,迫着朕的子民一次又一次地忍受
屈辱……虽是皇命难违,说起来也是孙大人毕生的荣光,足以令族中显耀了吧?」

  孙贤志面色越发惨白,在晚冬江边的瑟瑟寒风里不住颤抖,一个字都不敢应。

  「既以为荣,当承其重。朕今日要你付出些代价,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

  「陛下,即使两国相争也不斩来使啊……」

  「朕不会要你项上人头。来人,割了孙大人的耳朵,为他好生治伤,待养好
了伤便让孙大人回长安去吧!」

  「陛下开恩哪……老夫从未有过……」

  「孙大人,这是最好的结果,莫不是要朕改主意吧?哈哈哈……哈哈哈……」
张圣杰痛快地仰天大笑,声音居然随着江风远远飘了出去。这位饱受了无数屈辱,
甚至在敌国皇帝面前于秽物中装疯卖傻的盛国国君,双目赤红着低声喝道:「记
得把孙大人的耳朵,一同送去给栾楚廷!」

  孙贤志就算不是条恶狗,他仗人势的时候可没少咬过人。有些事情不是他能
选择,只要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从张圣杰下定决心要殊死一搏的时
候,孙贤志已避免不了这个结局。张圣杰不会要他的命,送还给燕国是一个巨大
的羞辱,但比起盛国从前所承受的一切,这些实在太少。至于孙贤志,他也活不
下去了,他若不死,栾楚廷自然会送他上路……新登基的燕皇,怎能容忍这样的
羞辱。

  宽大的车驾足以容下五人还绰绰有余,四面皆包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内
里。张圣杰登了上去,见费紫凝双目射出精光,而花含花则面色有些发白。

  皇后自幼习武,胆子大了许多,而贵妃听说要割人双耳这等惨事,内心着实
有些惧怕。

  「动身吧。」张圣杰居中坐下双目一合。彻夜未眠,在亢奋的情绪下精神仍
然旺盛,但双目已然有些疲惫。

  「是。」费紫凝撩开车帘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后头跟着的影子,要收网
么?」

  「不急,行出三十里后再动手,莫要全部杀死,留几个活口好让皇弟知道朕
已离了京城。然后,咱们到了庐陵便停一停车驾。」

  「陛下……不是说要严加保密更为妥当么?」

  「不同了。他们逼宫来得比预料的还早些,在外的大军此时出不得半点岔子,
朕不能再隐藏行踪。皇弟知道朕离了京,第一要务便是寻找朕,最好能抓到咱们。
剩余的力量他会用来布控于京师,一旦得了手他就会登基。别的事他不会管,暂
时也管不了许多。咱们往庐陵走恰巧不会打扰了江边的战事,回头韩将军自会来
接应。待战事一开,皇弟想插手也管不上了。哈哈,真是……想不到朕会带着两
位爱妻亲自做了鱼饵……」

  「臣妾定保陛下平安。」

  「朕信得过你,只是朕当了甩手掌柜,京师里花丞相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张圣杰紧抿着唇,目光中厉芒四射,一手携着一女道:「听命于朕的军旅全数派
了出去,朕身边只有你们几人了……」

  「殿下就算登基也得多方仰仗爷爷之力,他不会轻易动的。爷爷虽处虎狼之
窝可安之若素,陛下不用担心。倒是我们,妾身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花含
花娇躯轻颤,她一个娇弱女子遭逢险境,又是惧怕,又是神伤。

  「你愿意跟着一起来,朕愿已足。嘿,朕记得吴兄说过一句话十分有趣,他
道人人皆有畏惧之心,能直面畏惧,甚至迎难而上者,谓之勇气。你虽是弱质女
流,却已堪称勇者了。」

  「妾身才不要当什么勇者……」

  「有你们一文一武陪着朕,朕复有何惧?」张圣杰意气风发道:「有人长命
百岁却痴活一世,朕不愿。这一战,必将光耀盛国大地,即使如烟花一样短暂,
朕亦愿在绚烂中化为虚无!」

  「陛下洪福齐天,此战……必胜!」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佳节,辛勤劳作了一整年,无论有无所得,年还是要过的。
且说来奇怪,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即使这一年过得凄凄惨惨,新年到来之时,
仿佛所有的不快都会被抛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申
屠神辉写完这首诗,得意洋洋道:「倪监军看本司马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屠苏是什么?」

  「一种避瘟疫的药酒,还能新年里讨个吉利。」

  「奥……那诗有多好,字就有多差。」

  「额……不能说点好听的么?有那么差吗?」申屠神辉一双鼠目左右乱转,
有些坐立不安道:「真的一点进步都没?」

  「有进步。那换一个,你再加把劲,就能赶上这副面具了……」倪妙筠不知
他为何会着急一笔字,这世上写字不好看的人多了去啦,也不差他一个。且这人
学什么东西都快得很,往往还举一反三,偏偏这笔字实在没什么天赋。夸他有进
步是当真有些违心:这人似乎是碰到了瓶颈,练到现下还算工整的地步之后,已
许久再无寸进。

  「我……」申屠神辉一下子泄了气,哭丧着脸抛下笔杆,意兴阑珊道:「算
了算了,实在练不成厚着脸皮也就是了。」

  倪妙筠看得好笑,先前问了几回这人死活不说,也不再多问,道:「燕国恐
怕已得了我们与梁玉宇结盟的消息,此事你想明白了没有?」

  「想明白了。多半就是梁玉宇自己放出去的消息。」申屠神辉一下子坐得笔
直道:「他被咱们从凉州一路押到江州,心里不痛快得要命。他现在被夹在中间
难过得很,只有希望越乱越好,他才能从中取事。这边订了盟约,另一边反手就
把消息给漏了出去,巴不得燕国马上大兵压境,他好火中取栗。这一手当真好毒,
陛下摘不得他的毛病,时局又给他搅乱,看来宋大光这个人也不简单哪……幸好,
这世上谁都没料到陛下战意旺盛,早就筹备着要大打一场,否则真要给他坏了事。」

  「会有什么影响么?」

  「反正要打,哪有什么影响哈哈,他都玩火中取栗这一招了,也就是没什么
办法的无奈之举。」申屠神辉笑道:「阴谋诡计小道耳,到了大场面之上,堂堂
之阵,正正之师才能一锤定音。梁玉宇恶心我们是其一,我看他更想要的还是其
二。」

  「嗯。」

  「他这么一搅和,最难受的便是霍永宁。你想想,霍贼是要篡国的,梁俊贤
岂会让他轻易如愿?有梁玉宇在,梁俊贤与霍永宁表面上就得君臣相得,但若梁
玉宇不在了,他们俩就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两人现下谁也不肯发动,只待一切
筹措完毕才会暴起发难,届时梁玉宇那十来万人马,咬咬牙灭了也就灭了。现在
被梁玉宇搞了一出,我看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难受。不趁机动手吧说不过去,万一
咱盛国出手相助,他想拿下江州就难了。动手吧又没有万全的把握,就怕为他人
做嫁衣裳。梁玉宇也是豁出去了,反正江州是片死地没有出路,不如趁着对手立
足未稳拼一把还有生机。啧啧,这事儿做的,越发显得本司马大人神机妙算,留
的这根钉子妙到毫巅,简直秀外慧中,我现在看江州是越来越顺眼,嘿嘿,嘿嘿。」

  见他瞄着地图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倪妙筠一皱眉头扁着嘴道:「你别笑,丑
死了我打你……你现在说咱盛国还挺顺口的,真把大秦全都忘了么?」

  「呵……」申屠神辉果然不笑了,目中闪过厉芒泛起赤红血丝冷冷道:「敌
国的事情,干老子屁事!」

  倪妙筠面色一窘,知道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申屠神辉寒着脸不理她自顾自
出了营帐,让她呆在当场,不知是去追还是不追的好,追上了又要说些什么。她
一时惶急,血涌上头满面通红。自小到大,从未如此奇异地慌乱,这股慌乱让人
惧怕得全身发冷,喉头发干,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慌乱便越发地慌乱,一时手足无措。本能地想伸
手去拉,却觉透不过气来的胸口酸软无力,仿佛要瘫倒一样万般艰难。只能眼睁
睁地看着申屠神辉离去,满心的怅然若失。

  不想他又钻了回来,指着心口苦笑道:「咱们以后不开这种玩笑好么?我的
师门长辈在那里含冤九泉,我一直很难过,这里的疮疤很难好的。」

  「对……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倪妙筠急得泪光都泛了出来,连连
摆手,不知所措。

  「我知道,也没怪你。」申屠神辉摸摸她的头道:「无心之失谁都会有,要
都放在心上日子还过不过了。」

  「真不生气?」女郎犹不放心,惶急之意稍解些许,又哪里平息得了。

  「从前我不也常常惹你生气,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那……那不一样。」玩笑打闹的娇嗔,与刺痛了内心里的伤痕哪能相提并
论,倪妙筠虽焦急,这点还是分得清。

  「哈哈,好好好,那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这总行了吧?我真不生气了。哎
哟,怎么好像错的是我,把你惹怒了在哄你似的。」

  他情感经历之丰,远非一张白纸般的女郎可以比拟。前因后果,他想得清清
楚楚,女郎分明说错话在先,可满腔难受转为了委屈之后不依不饶,非得把她哄
得眉开眼笑不可。男女之间情爱纠葛本就是这样,对错分不清,互相迁就又贪婪
索取。若有一日不迁就了,也不再索取了,两人之间便是再清淡不过的关系,可
有可无。

  「人家被吓着了……」倪妙筠说话的声音之娇柔嗲气,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今日之奇从未想过,惶恐之心虽平,疑惑与迷茫更甚。

  申屠神辉心中大动,女郎现下的媚态里别有一番可爱,他很想将她搂在怀里
好生宽慰温存一番,终究强忍了下来。这一段姻缘来得太急太速,他也没有做好
准备,也在经历着喜爱与动情的过程。再者女郎的干净清爽令人不忍亵渎,他更
期望看一看在不久的将来,她完完全全地发自内心去接受自己,再没有忌讳与犹
豫时,那鲜花怒放的模样。

  又摸了摸她的头,申屠神辉道:「说实话此前还没人这么说过话,我一时上
了脾气,今后不会了。今后嘛,有什么事我会先直说,高兴就高兴,生气就生气,
绝对不甩脸色,好么?」

  「嗯。」倪妙筠乖巧地点了点头,笑得十分爽心,忽然又焦躁起来推着申屠
神辉道:「哎呀,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时辰到了快走快走。」

  「好好好,你别推我呀。」申屠神辉哈哈笑着,又唉声叹气道:「盼儿这几
日都睡得不好,我看她躺下后好半天才能入眠。不敢见面,能陪着她也是好的。」

  「顾姑娘冰雪聪明,定是猜到战事将起才担忧,你真的不去见见她?」

  「不能啊,盼儿的脾气我了解得很,她见了我就算不跑心里也会堵着一口气。
现下开战在即,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盯着她,这股气若是在战场上撒了出来后果难
以预料,我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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