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里的罂粟花【第六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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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06

她。

  「景玉宫分局和检察院那帮人怎么想的?就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上庭么?」
看着眼前的郑玥施,我对于兄弟单位草率的工作态度的不满也不由自主地溢于言
表。

  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郑玥施却发话了:「瞧不起谁呢?我现在能吃饭、能
喝水,如果不是长时间,我能走能站还能跑,能出庭为什么不呢?」转而,郑玥
施又对着王楚慧问道:「王警官,这个人是谁?」

  「妹子,你别急……」王楚慧无奈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郑玥施介
绍着我说道:「这一位,是我们重案一组的组长何秋岩。」

  「你的组长?我怎么记得你的组长应该是个女的,我看过她的新闻,应该叫
夏雪平!」郑玥施狠狠地盯着我,对王楚慧说道。

  「他是代理组长,而且他就是我们夏雪平组长的儿子。」

  「哼,怪不得!我倒是没听过你,小小年纪的……马上就开庭了,你们来干
什么啊?」郑玥施依然有些愤怒而紧张地看着我。

  若此时有个放大镜,对着她身上的汗毛比照,肯定能看到此时郑玥施身上的
所有毛发应该都是竖起来的,而且她的汗毛的硬度和锋锐程度必然不亚于刺猬与
豪猪。我既觉得她说话实在太冲,又觉得她的精神有些紧张,因此,我半开玩笑
地说道:「我刚休假结束,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就赶到这来见您,郑女士,您说我
如果不是对您的案子有兴趣,我还能是来找您干嘛呢?来找您喝咖啡?」

  「你难道不是来找我,逼我撤诉的吗!」郑玥施情绪有些亢奋不定地对我喝
道。这一句话给我问得有些傻了,我看向王楚慧,王楚慧也有点不明就里。

  「我逼你撤诉干什么?」我疑惑地看着郑玥施。

  「你……你不是来找我撤诉的?」郑玥施好像也瞬间没了头绪。

  「郑女士,这是怎么回事?」

  在一旁的护工有些忍不住了,对我和王楚慧说道:「王警官,还有何警官,
你们可能不知道……唉,这几天,已经有三批人来威胁过郑女士,让她别起诉蒋
帆了。」

  郑玥施含着眼泪吸足了气,然后对我与王楚慧说道:「差不多也就这么一周
的时间,最开始是一个叫孟伟鳌的律师找上我的病房,来的时候,病房里很『巧
合』地只有我一个人。我没见过这个孟伟鳌,但我听说过他,他是个挺有名的律
师,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要帮我打官司,可他一开口,我就明白了:他是蒋帆派来
的人!他跟我说什么,他只愿意帮我与蒋帆和解、不愿意打官司……而且,这个
孟律师还带着一箱子钱,差不多八百万现金,他说如果我愿意和解,我丈夫林攸
拿到的那五百万还是我的,再加上八百万,还有这次住院的医药费……他想让我
息事宁人!他还说什么,逝者已矣,让我拿着钱重新开始生活?哈哈,可笑!我
的丈夫只是个开车的,真正砸开他蒋帆金库的又不是林攸!更不是我女儿靓靓!
我的女儿和我丈夫的命,难道就值这几个钱?……我情愿把把五百万还给蒋帆,
我也要让撞死我丈夫的凶手偿命、也要让蒋帆坐牢!」

  按照法律意义上来讲,林攸确实是抢劫的帮凶,但是同样如果真如郑玥施所
说,蒋帆教唆杀人,也是可以把牢底坐穿的;而如若这件事真像看上去那样,只
是一个普通的车祸,那这个蒋帆也没必要心虚了。

  「那么后两次还有谁来找过你呢?」我对郑玥施问道。

  「第二次,是蒋帆的兄弟,那家伙本来就是黑社会,找人闹事我一点都不觉
得稀奇,市立医院的病房有监控,那帮流氓混帐,倒也不敢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只是第三个找我的人,真的恶心到我了!他是你们警察!是景玉宫分局刑侦处
的处长秦彦侠!他也拿着一箱子钞票来找我!──这就是我刚刚为什么怀疑,你
这个何警官,也是心怀不轨。」

  「老秦?」

  秦彦侠这个人我接触过,假期的时候我曾在他手底下实习过,他当时并不在
F市景玉宫分局,而是在K市辽金博物馆路分局。我跟他的接触也就两三个月,时
间不长也不算短,他这个人给我的印象还是比较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所以一
听郑玥施说老秦亲自去帮着蒋帆威逼利诱她撤诉,的确挺颠覆我的三观的,我也
真有点不敢相信。

  然而面对郑玥施这个以受害者身份坐在我对面的工作对象,且她的情绪还如
此不稳定,我不可能过于主观地跟她说我认识秦彦侠、他人品还行诸如此类的话,
于是我冷静了一下,对她说道:「郑女士你放心,你看我手上除了手套以外,就
没有别的东西──我这两只手套也揣不来多少现金对吧?只是既然秦彦侠枉顾他
的警务人员身份,来劝阻你走司法进程,那你为什么不向市局风纪处、省厅督导
处和人事部投诉呢?何况据我所知,协办你这个案子的,还有市检察院的检察官
们,你为什么不向他们告发?」

  「对呀!」王楚慧看了一眼郑玥施身边这个护工,又对着那老实巴交的农村
女人埋怨了起来,「郑妹子行动不便,这护工大姐你怎么也不帮个忙?」

  「我……唉……我……我哪敢啊!城里人一个比一个凶,你说这警察都要找
这妹子麻烦,我万一找错了人呢你说……」那个护工也是满腹苦衷。

  却听坐在轮椅上的郑玥施说道:「哼,怎么告发啊?蒋帆的人不就是在给
『天网』的人进行洗钱么?早就听说检察院的人已经被『天网』透成筛子了!依
我看,那个秦彦侠也是『天网』的一员!」

  ──外面的雪似乎晴了,但我明明感觉在我的身上像刚遭到雷击一样。

  「『天网』?什么『天网』?郑女士你在说什么?」王楚慧一头雾水地问道。

  「呵呵,不就是那个『天网』么!我不知道他们那帮人确切该叫啥,但是咱
们听说过的老百姓都叫他们『天网基金会』──在你们警检法内部和一帮黑社会
组成的洗钱利益链:在警察机关里面工作的贪官收钱,然后找几个黑道头头让他
们洗钱,不就是帮着权贵维持财路这么回事么!」说着,郑玥施还咬着牙白了王
楚慧一眼,「反正都是穿着黑皮的,也不知道王警官你们是真没听过、还是装没
听过!」

  「呵呵,我反正是真没听过。秋岩你听过么?」王楚慧也受不住郑玥施这个
脾气,又对我问道。

  我抿了一口唾液,对郑玥施问道:「郑女士,你怎么能确定秦彦侠是『天网』
的人?你有什么证据么?」

  「证据?……证据就是他在帮蒋帆做事,拿钱吓唬我!我不知道秦彦侠是不
是『天网』的,但我敢肯定蒋帆是!」

  郑玥施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满眼伤感地说道,「在林攸和靓靓出事
前的那个晚上,林攸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蒋帆的底细,他也
是听『肥胆鼠』那家伙说的。『肥胆鼠』曾经帮着蒋帆做过运货生意,算是蒋帆
曾经的小弟,他知道蒋帆跟咱们 F市几个警察分局的人都有金钱来往,他们那帮
人也很照顾蒋帆的生意,要不然以蒋帆曾经跟隆达集团张霁隆、还有太极会车炫
重都结过仇的过往,他凭自己,也不能做成 Y省的鱼翅大王。『肥胆鼠』说过,
每一次蒋帆跟那几个分局的人吃饭的时候,都会提到『天网』这两个字──起初
我和我老公也都是听别人扯闲嗑的时候说过两句,全当做『笔仙』、『猫脸老太
太』的故事听了;那天晚上,我才知道真有这么个东西。『肥胆鼠』和他的兄弟,
就是捏准了『天网』见不得光、蒋帆害怕自己为『天网』干脏活的事情被抖露出
去,才去劫的那个地下金库。」

  「那么那个『肥胆鼠』人呢?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已经失踪了。我和林攸感恩节之前还准备跟他和他媳妇道个别,
他媳妇在外地旅游,但是没联系上他。现在想想,当时我和林攸就应该果断走的。」

  郑玥施说到这里,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咬着牙说道:「唉,反正管他什么
『天网』『地网』的,我郑玥施没多大能耐!但是我就拼了!想让我撤诉,除非
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正想继续问些什么,探视的时间到了。

  从郑玥施的休息间里出来,王楚慧表示自己想透透气,于是去了法院楼门口
抽了根薄荷烟,而我坐在法院一楼大厅的长椅上,心思久久不能平复。

  「天网」,这个是我第三次听说这个词,居然还是来自一个普普通通的咖啡
厅服务员。今一人言市有虎,王否信;二人言市有虎,王疑之;三人言市有虎,
王信矣,我是越来越觉得这世上真的有「天网」这么一个东西,尤其是当郑玥施
讲述起蒋帆和警察内部一些人事来往的时候,也不知道缘何而起。

  我的思绪竟然想到了在为艾立威赴死之前,那个曾经被一帮在法院工作的人
士轮奸后扒光衣服、抢走所有个人物品、全身赤裸蹲在寒风中桥洞下的刘虹莺。

  只是这个「天网」难道真的仅仅是一个为一帮人贪污洗钱谋便利的「基金会」
么?那么难道外公舅舅的死,也是触碰到了某些人的财路?然而,目前看起来最
清楚这一切的绰号「肥胆鼠」的家伙下落不明,听过这个故事的林攸也已丧生,
一切成了死无对证。

  那么看来,等我回到局里,只有拜托风纪处的那帮老朋友们,好好查查这个
蒋帆和老秦的关系了。

  「想什么呢秋岩?合计刚才郑玥施说的那些事呢?」从门外带回了一身寒气
和薄荷烟味的王楚慧站到了我面前。

  「嗯,」我看了王楚慧一眼说道,「我有点后悔没早点回来上班了。我总觉
得这个案子的背后,有不少事得深挖。」

  「挖什么,『天网』?子虚乌有的东西?」王楚慧仔细地看着我,在她的眼
里我突然看到了一丝试探的意味。

  我连忙摇摇头,对王楚慧说道:「我也不知道,玄乎乎的。」

  「哈哈,不是有种说法么──国家要定下来的事情,可能首都那些首长们自
己都还不知道呢,千里之外的餐馆服务员和出租车司机们倒是先知道了。什么
『天网』,我都当了多少年警察了都没听过一次?根本就是胡画魂的东西……」

  「『天网基金会』,呵呵,跟科幻小说似的,我也头一次听到。这个观点相
当阴谋论,我不感兴,我好奇的还是她那个案子:到底是车祸还是谋杀啊。」

  「这你就别操心了,十分钟以后开庭,让法官们定夺吧!」

  就在王楚慧话音刚落的时候,在我俩身后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
出现在了我眼前。

  「哟,市警察局重案一组的王警官,你好你好!来旁听案子啊?」

  王楚慧连忙一脸巴结地走过去,双手握住了那人的右手:「哎呀,萧公子!
你还能记得我?我这不是协办么,得过来看一眼。您都亲自来,我怎么能不来?
哈哈!」

  「您一个女士干嘛这么累?我也是过来随便看看,顺便慰劳慰劳其他检察官
兄弟姐妹。」接着,那人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有些僵硬地,对王楚慧问道:「一切
都还好?」

  「还都正常。」王楚慧莞尔一笑道。

  那人听了以后,笑容中的温暖立刻恢复了,然后他转过身对我定睛一看:
「哟,何秋岩,小何处长。」

  「现在是代理组长了,重案一组的代理组长。」我礼貌地对来人笑了笑,
「见过萧处长。」

  萧睿龄睁着那一双大眼睛,鼓着腮帮子咧嘴一笑:「何代组长居然认识我啊?」

  「前辈的大名旧有耳闻,况且上次,咱们在白京华先生的酒庄见过面的。」

  「哦,对对对!上一次,何警官是陪着张霁隆总裁一起品尝饮料,我记得!」

  「呵呵,上一次萧前辈的手段,也真令在下钦佩。」

  「哈哈!行啦,咱们都别客套了!」萧睿龄对我和王楚慧说道,「赶紧进去
吧,占个好位置!我也很想看看蒋帆哭泣时候的样子呢!」

  然而,法庭上那个又高又胖留着长卷发络腮胡的蒋帆,却一直挂着满脸笑容。
哭出来的那一个,却是郑玥施。整次庭审,也让我有些茫然:

  首先是法庭指派的控方律师,从庭审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甚至他表现得比
我们这些人在旁听席上的听众还要事不关己,他从走完正常的陈述控诉人诉求之
后,就放弃了对原告被告、以及证人,也就是对于所有人的提问劝──起初听众
席和陪审团还纷纷以为这是一种什么策略,时不时看向自己律师的郑玥施也表现
的很淡定;可当面对辩方律师的咄咄逼人的几处明显概念混淆、诱供甚至是让主
审官都忍不住敲锤的窜供,为郑玥施打官司的控方律师居然依旧无动于衷,完全
没喊一次「反对」,于是郑玥施面对这样的局势也逐渐有些失控。

  而所有证人的证词都偏向蒋帆:蒋帆那晚不在F市而是在D港,蒋帆和自己公
司的人也与林攸和郑玥施夫妇没有任何过节,并且蒋帆坚称,自己在中兴东路的
公司从来就没有遭到过抢劫案,周围店铺的老板和住户也十分地统一口径,表示
那条街道的治安良好,别说是抢劫,就连走夜路丢钱包的事情都鲜有发生;还有
那两名涉案车主,在堂上也一直坚持自己与蒋帆无关,再加上把那辆车销售给这
两个车主的二手商也协助检方认定,确实是车子出了问题,于是郑玥施一时间百
口莫辩。

  坐在旁听席上的我,跟着郑玥施感受到了绝望,我总觉得下一秒或许会有反
转发生──呵呵,没想到,确实反转了,但却是以另一个方向进行发展的:辩方
律师孟伟鳌请来的最后一个证人,是郑玥施住院期间为她进行主治的市立医院的
颜医生。

  颜医生拿出了一大堆医疗报告,并且还拿出了一瓶药,随即,颜医生向法庭
证明:郑玥施本身患有长期的躁郁症,而在车祸当中,郑玥施的头部也收到了中
度偏重的受伤,于是影响到了她的额叶和脑神经,再加上现在她所服用和注射的
药物,会使得她产生胡言乱语和幻觉症状。

  换句话说,郑玥施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于是她所说的一切都不具备任何法
律效力。

  于是,在郑玥施的疯狂哀嚎中,在蒋帆的欢呼声中,在控方律师的叹息声中
和辩方律师孟伟鳌的笑容中,蒋帆被当庭宣布无罪释放。

  「呵呵,真搞笑啊……努力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一点用没有。」看着主审官
身后那个天平图腾,王楚慧长吁而叹。我并不知道她实在感叹自己,还是在说郑
玥施。

  「老狐狸,要不要翻案?」回到局里之后,我把一切重新跟徐远汇报了一遍,
然后期待地对他问道。

  徐远依旧摆弄着那只苏媚珍送给他的打火机,却也不说「要」或着「不要」,
而是对我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把这个案子硬从景玉宫分局掰过来一穗,还等着
你回来,是什么意思么?」

  「什么意思?」

  「你想不明白么?」徐远皱着眉头看着我,然后瞧了瞧自己面前的档案本─
─那上边,居然是几十年前,「天网信息工程」的红头宣传文档。

  「你……你难道就是为了知道蒋帆背后的……」

  「还有秦彦侠。」徐远目光深邃地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道,「夏雪平命都
不要,为了什么?我看得出来她那么不愿意让你为我去各地送信去、一听说我要
给她我能看到的所有机密的操作权限,她也义无反顾地同意了,为了什么?周荻
一句话就抓住了她的好奇心,她克制了自己对情治部门的反感,毅然决然地接受
去了情报局,为了什么?」

  我也忽然克制不住自己,用拇指顶着下嘴唇、把食指指肚放进牙齿中间轻咬
着,焦虑地陷入深思。半晌后,我依旧无法含糊,对徐远问道:「但是那个叫郑
玥施的女人,现在就已经准备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她这个案子就算结束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个案子能真正被查个水落石出。」徐远冰冷地说道。

  「你这是草菅人命!」

  「不是我草菅人命,是根本证据不足!」

  「那……那你就让她……」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这就是要负责起整个重案一组的工作的意义,明白
吗?有些事情,能做到的要全力做好;有些事情,做不到的,只能咬着牙承受。
你还年轻得很,秋岩,你还年轻得很!」

  徐远说完,对我摆了摆手,「行了,蒋帆和秦彦侠这两个人,交给我了,我
会找人查的,别透露给风纪处,也别跟局里其他人说,除了雪平以外。你可以下
班了,去接雪平去吧。」

  听着那清脆的打火机盖子撞击的声音,我灰心地离开了徐远的办公室。

  我曾跟一个性开放的女网友开过这一样一个玩笑:她以散文的形式记录曾经
有个在餐馆与她看对眼的男孩子,羞涩地向她提出一夜情的要求;当时我故意调
侃,回复如下道:「下一秒,男人躺在了桃子的身边,疲惫的慢慢合上了眼;而
桃子却感觉,一切虽然已经结束,但又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如今那句很贱的话,却应验在了我自己在成为重案一组代理组长后第一个参
与的案件上面:我分明感觉一切还都是谜团,却没想到居然已经结案了。

  这窗外的皑皑积雪,好像也遮盖不住这世上的脏。

  [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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